第349章 間幕：神與人

　　火焰滌蕩。
　　有人緩慢地將劍刃從壹只怪物的胸口拔了出來，以太化的血肉碎末從鏈鋸的單分子鋸刃上掉落，那些東西與地面互相碰撞，發出了令人惡心的黏膩聲音。
　　那只近似惡魔，但卻還保留著人類形體的東西淒厲地哀嚎了壹聲。
　　它頑強的生命力讓它還沒有死去，然而，從劍刃與它的肉體接觸的地方開始，刻意緩慢燒灼它血肉的金色火焰卻讓這種頑強的生命力成了壹種痛苦的折磨。
　　而始作俑者卻只是盯著它冷笑，頭盔下的臉呈現出壹片赤裸的仇恨。背叛者往往比惡魔們更為令人痛恨，更何況這個東西還是在尚能被稱之為人類時便血債累累的人渣。
　　他壹直站在原地，直到它死去。
　　現如今，巢都的底層已經被火焰所遮蔽了，詭異的是，除去少部分房屋以外，大多數建築都毫發無損，而人們似乎也無法理解現在所面臨的壹切。
　　巢都底層的居民四散的四散，奔逃的奔逃——他們之中除去少部分真正的無辜者以外，大多數都是色孽邪教的信徒。
　　從火焰中浮現的英靈們當然沒有放過他們。在極其強烈的復仇欲望的驅使下，他們徹底蕩清了整個底層巢都。但這並非終結，這個名為萊根的巢都從下至上已經徹底被腐化得爛掉了。
　　病變的組織必須被切除，否則只會毒害那些還算完好的部分。
　　而艾爾呢？
　　他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從頭頂漂浮的那顆太陽光芒大作的那壹剎那，他便就陷入了壹種全然的呆滯之中。
　　他的疾病仍然在身體中作祟，呼氣時，喉嚨中傳來的嗚咽感會促使他咳嗽。吸氣時，必須用盡全身的力量才能吸進壹點小小的空氣。壹種破風箱被拉動時所發出的聲響壹直伴隨著他。
　　而每當咳嗽時，腹部與頭部持續的疼痛也成了家常便飯。咳血也是時常有之。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病痛，然而，現在的他卻忘記了這份痛苦。
　　原因無他，他正在面見神明。
　　他正漫步在壹棟莊嚴卻空蕩無比的神殿之中。入目所及，他看見金色的雕塑和恢弘的大廳，天花板上所承載著的壁畫有著無與倫比的厚重。
　　他根本就看不懂，也沒有任何所謂的欣賞藝術的能力。但是，不知為何，他卻對這些天花板上的筆畫與地面乃至柱子和墻壁上的雕塑保有了最大程度的尊敬。
　　壹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悸動令他幾乎難以呼吸，這種感覺有別於病痛，更像是被壹種激蕩的情緒所壓迫後帶來的沈重之感。
　　他繼續往大殿深處行走，這裏無需任何照明措施。從大殿的最深處，有無盡的光與熱從中傳出，溫和無比，明亮無比。帶著壹種特別的小心翼翼，艾爾放輕了腳步，朝內走去。
　　然後，在這莊嚴空蕩的神殿最深處……他看見壹個閉目坐在空蕩神座之上的人。
　　不，那真的是人嗎？
　　艾爾本能地就跪下了，他的眼眶中流出了熱淚，為親眼見到這樣超越壹切的美而震顫了靈魂。他真切地叩拜，額頭觸及地面，發出沈重的聲響。
　　神座之上，祂睜開了眼眸。
　　不同於前人對這種情形的反感，新生的神祇對這壹幕沒有任何反應。祂只是漠然地凝視著這個身患重病，命不久矣的底巢居民，隨後，輕啟唇舌。
　　“妳所求為何？”
　　祂的聲音在大殿內回蕩，在那些刻有歷史與犧牲者面貌、事跡與姓名的地磚和墻壁上回響。艾爾楞楞地擡起頭，迅速地瞟了壹眼祂的面容。
　　現在看去，他只能看見壹片熾熱的金光，刺痛眼眸，令他心驚膽戰地繼續開始叩拜。
　　“妳所求為何？”神明再壹次發問。
　　艾爾迷茫地再次擡起頭——這壹次，不是他自己要這麽做的，而是壹種力量迫使他這麽做的。
　　他擡起頭來，頭顱被固定，眼眸的活動也是如此，他開始真切地凝視起那雙熾熱的眼睛，刺痛感隨之而來，他開始流淚，但是，僅在片刻之後，他便感到壹陣舒適。
　　神明沈吟了片刻。
　　“妳來到了這裏——”祂頓住，似乎不知該如何稱呼這個地方。“——但這無關緊要，妳所求為何，凡人？”
　　艾爾仍然沒有說話，他的語言能力暫時還沒有回歸。現如今，他是壹個比啞巴更需要外置發聲器官的人。
　　於是神明開始自顧自地講述。
　　“神……我記得，神應當回應凡人的期待與願望，這樣才會擁有信徒。妳是第壹個來到我面前的凡人，妳應該也有願望吧？”
　　“妳想要什麽？財富、力量、壽命？亦或者是權勢？我從記憶中看見了妳們對於這些東西的貪戀與渴求……我並不理解，但我會盡量滿足。”
　　說完這句話後，祂便不再開口了，只是盯著艾爾壹言不發。而後者也終於在幾分鐘的沈默後回過了神，結結巴巴地用低哥特語開始了他的懺悔。
　　是的，懺悔——或者更應該被稱作求饒。
　　“老爺！大人！求您了，放我離開，我不會再靠近這裏了，我只是個賤民而已，大人……您要打我壹頓出氣嗎？可以的，大人！只要不打死我，您怎樣都可以！”
　　“求您了！我還不想死！我——我，我……”
　　他開始哭泣，崩潰式的哭泣。神明沈默了，不知為何，壹陣更為強烈的煩躁開始在祂的心中沸騰。而在祂的心中，那記憶所鑄就的牢籠中，有壹具傷痕累累的屍骸活動了壹下手指。
　　但也僅此而已了。
　　“停下。”
　　祂宣告，或者說命令。繼承而來的力量在這壹刻被徹底彰顯，艾爾的哭泣被停住了，實際上，他的思緒都徹底被凍結了。
　　壹滴眼淚停在半空中，沒有落地，摔個粉身碎骨。它很晶瑩，與那些上層人喜極而泣時所流出的眼淚壹模壹樣。
　　從這壹點上來說，妳才能從這個瘦弱的、骯臟的且即將病死的孩子身上和那些上層人看見壹些共同之處。
　　人類的悲歡離合並不相通——而神明，只覺得他吵鬧。
　　同時，祂也開始憤怒。
　　為什麽要哭泣？我是來實現妳的願望的，妳是第壹個進入這裏的人，妳應當為此感到幸運……為何妳要哭泣？要求饒？我不會傷害任何壹個人類……我是……神明……
　　祂凝望著前方，視線的落點漫無邊際，仿佛落在虛空之中。沒人能知道祂此刻的想法，但有壹件事是可以被肯定的，祂正在思考。
　　極端焦慮且不安的思考，仿佛存在受到了挑戰。從前人的記憶中繼承而來的那些東西此刻正在緩慢地侵蝕祂作為壹個新生兒的自我，祂本能地知道這很危險，但祂不願停止。
　　祂只想找到答案。
　　於是祂開始繼續深入那龐大的記憶囚籠，仿佛潛入深海，入目所及只有黑暗。最漆黑，最深沈的黑暗。
　　他看見人類互相屠殺，以最殘忍的方式互相折磨。
　　祂看見壹些人因為壹個虛假的、不存在的神的名義去謀殺那些無辜的人。
　　他看見無辜的女人被殘忍的謀殺，屍體被褻瀆。孩子被從父母身邊拐走，被折斷手臂或腿腳，拔掉舌頭，扣掉眼珠，讓他們沿路乞討。
　　他看見壹些人被壓榨到不得不易子相食，甚至形成有規模的‘人市’……而始作俑者卻在豪華的宮殿中肆意享樂。
　　祂看見許多——隨後是更多，仿佛永不停息。
　　然後祂尖叫——這就是人類？這就是我壹直以來要保護的對象？
　　然後，有壹個聲音從記憶的最深處湧起：“終於，妳來到了這裏。我希望還不算太遲……”
　　“但是，是的，這就是人類。”
　　那聲音聽上去很刻薄，仿佛還帶著冷笑。祂不知道這是誰，卻本能地感到親近與信任。
　　“人類就是這樣的壹種生物，神。妳可以用妳從記憶中繼承而來的所有骯臟詞匯來咒罵這個種族，因為他們完全配得上……但是，不要止步於此。”
　　聲音開始緩慢地變得虛弱，幾個字節被吐出的時間內，他便開始發出痛苦的悶哼，仿佛正在忍受極大的折磨。
　　神明定睛望去，發現，那只不過是壹個舊日的回響在對祂說話。那人身穿壹身黑袍，面色蒼白近似鬼魂。
　　此刻，他正在微笑。
　　“繼續深入，看完全部吧，神。看完這壹切，然後再決定要不要保護他們……我將選擇的權利交給妳。”
　　回響消散，祂被冰冷的海水所包裹，記憶形成的重壓開始壓迫祂的精神。停於原地，祂沈默了片刻，隨後決定繼續深入。
　　沒有理由，祂不知道那人是誰，也不清楚他所說的話到底意味著什麽。但祂想要繼續看下去——如果祂將成為壹個保護人類的神……那祂就應當了解壹切，不是嗎？
　　於是祂繼續下潛，壹直潛到了海底的最深處。祂踩踏在沙子之上，低頭望去，發現其中滿是累累屍骨。
　　手握兵刃，身穿盔甲，其中幾具甚至尤為眼熟。心念壹動，記憶開始再次被翻閱。那些被壓在前人記憶最深處的東西……於此刻在祂眼前盡數浮現。
　　……
　　艾爾醒來了——準確地說，是從凝結中回歸。本能地，他便想要繼續哭泣。但是，壹個從他耳邊響起的聲音卻止住了這壹切。
　　“不要哭。”有人生硬地說。“我不會傷害妳，因此，妳沒有哭泣的必要。”
　　艾爾睜開眼睛，看見那端坐於神座上的人正站在他面前。他害怕地後退了壹步，身體在此刻竟然能活動了，強迫他的力量消失了。
　　“也沒有逃跑的必要……就像我說的那樣，凡人，妳的願望是什麽？”
　　“我，我不想要願望，大人，我只想活下去。”
　　艾爾顫栗地再次跪下了，他必須如此。他的記憶就是這樣告訴他的。
　　在他的人生中，面對那些真正的，從上層來的大人物時必須要下跪，否則便立刻會被殺死。當然，註視是允許的，有人曾說那是因為他們喜歡被仰望。
　　艾爾不知道仰望是什麽意思，他只想活著。
　　於是他跪下，然後仰望神明，然後開始叩首。
　　“……活下去？”
　　神明復雜難言地詢問，艾爾看不見祂的臉，因此並不知道，那種模糊已經消失了，原本的面貌再次顯露。
　　“在受盡了壓迫與折磨後，妳所需求的只是活下去嗎？妳知道是誰在壓榨妳們嗎？在妳們痛苦難耐，躲在巷子內哭泣的時候，他們卻正在享受從妳們身上榨來的金錢……”
　　“他們是怪物，凡人，他們偷取了妳們的壽命，剝奪了妳們的人生，乃至壹切珍貴的東西……在知道這壹切之後，妳還是只想活下去嗎？”
　　艾爾瑟縮著蜷縮成了壹團，他跪在地上，讓自己的額頭不停地觸碰地面：“求您了，大人，我只是想活下去，僅此而已。”
　　“看著我，凡人。”
　　神明的語氣再次變得煩躁，艾爾能分辨出這種情緒，因此他心驚膽戰。他擡起頭，生怕自己在下壹刻就會遭逢厄運。可他沒有，他再次看見了那張臉，仍然模糊，只有眼眸。
　　“我是壹個神——妳能明白嗎？我可以實現妳的願望！”
　　“您……您是帝皇嗎？”
　　神明楞住了。
　　帝皇？誰？
　　如同連鎖反應，當這個名字從祂耳邊響起的那壹個剎那，有許多東西隨之而來。祂陷入記憶的囚牢之中，而艾爾仍在繼續。
　　“在我的媽媽還沒死的時候，她告訴我，只有帝皇會壹直保佑我們。”
　　帶著壹種憧憬，艾爾如此說道：“帝皇並不需要我們，是我們需要帝皇。我的媽媽就是這樣告訴我的……您說您是神，您是帝皇嗎？”
　　“我不是。”祂生硬地回答。
　　“那麽，您能保佑霍爾斯與娜爾蘭嗎？”
　　誰？
　　神明沈默著開始翻閱艾爾的記憶，凡人在他面前毫無任何反抗之力。
　　對祂來說，他們的靈魂赤裸得可怕，任何事物都壹看便知。祂看見了霍爾斯與娜爾蘭的臉，也得知了他們的生平——他看見了艾爾的壹切。
　　艾爾期盼地看著祂，對著壹切渾然不知。而神明，則在片刻之後緩緩地開口。
　　“好。”祂鄭重其事地宣告。“我將保護霍爾斯與娜爾蘭的靈魂，直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