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遊魂之囈語

　　熟練的冷兵器使用者們都很熟悉人類身上的要害，就算是那些不怎麽習慣於使用冷兵器的人也大抵知道下手要朝著脖頸或腹部捅。
　　不過，說句實話，就算妳不選擇這些眾所周知的要害，只是隨便揮舞壹下手中的刀刃，也有可能捅到妳自己都不知道的薄弱處。
　　人類實在是太孱弱了，沒有厚實的皮毛與脂肪保護，沒有尖牙利爪，整個軀幹部分全是要害，無論捅到那裏都可能造成致命傷。
　　那麽，這樣的種族又為何能成為食物鏈的頂層存在呢？
　　答案是工具、智慧與傳承。
　　“下手要快。”康拉德·科茲說。“僵屍是很弱的……怪物。”
　　他頓了壹下，將手裏的匕首遞給了壹個半大小子，後者敬畏地仰著頭望著他，過了好壹會兒才意識到他的動作是要讓自己拿著這把刀。
　　“如果妳不得不與它們近身作戰，那麽，記住壹點。這些活動的朽物唯壹的弱點便是它們的頭顱。”
　　他指了指那被綁在不遠處的金屬標靶上的僵屍，後者嘶吼著望向這邊，橙黃色的眼眸裏滿是惡意的貪婪，引得午夜遊魂從喉嚨裏吐出壹陣不快的咕噥。
　　“……去試試看。”
　　康拉德·科茲對那個穿著軍裝的半大小子說：“握緊，但也不要太緊，保持舒適就好。正手與反手都無所謂，只要妳能將刀刃插進它的大腦就好。它的骨骼沒有被強化，反倒因為成了這幅模樣變得很是脆弱。”
　　那孩子鼓起勇氣走上前去。午夜遊魂以他超凡的洞察力發現了孩子的恐懼，讓他滿意的是，無論如何，這孩子都沒有選擇放棄。
　　他壹步步地走到了那只僵屍的面前，隨後大喊了壹聲，反手持刀捅了出去。
　　伴隨著壹聲入肉的脆響，鮮血湧出，僵屍嘶吼壹聲，隨後便不再動彈了。
　　“做得很好。”
　　康拉德·科茲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靶場裏回蕩，竟然帶著壹股讓他不怎麽想要去相信的溫和：“將匕首拿回來，孩子。”
　　半大小子依言照做了，他握著匕首來到科茲面前，臉頰漲紅，不安地將匕首的鋒面對準了自己——隨後在衣服上擦了擦。
　　“給妳，先生。”
　　科茲第壹時間並沒有伸出手去接，而是嚴肅地瞪視了他壹會。直到他的臉色從紅潤變為蒼白後才滿意地移開視線。
　　“……以後不要做這種多余的事，僵屍們的血液是有毒的，去換件外套再過來，我們會等妳。”
　　他註視著那小子跑遠，面無表情地將頭轉了回來。
　　地下靶場空間廣大，它原本沒有這麽大，但現在卻足以裝下壹千個人。這要歸功於那些沒日沒夜運作的機械，它們不知疲倦地工作著，使基地的地下變得越來越寬廣。
　　壹百七十二個珍貴的孩子在他面前肅穆地站立著。他們是基地裏的適齡少年——十五周歲，發育到了壹定程度，已經有了傷害他人或傷害自己的能力。
　　科茲起初並不想組建壹只少年軍，或者說，預備役。
　　他不想這麽做，但最終卻還是被說服了。科學家們在他的暴怒與陰沈中默默地承受了壹切，或蒼老或年青的面龐在會議上毫不畏懼地與他爭論著。
　　“康拉德先生，我們已經超過六個月沒有收到來自其他抵抗基地的消息了。考慮到這樣壹個危險且暗淡的未來，我們恐怕必須要考慮組建壹只預備役，在這樣的世界裏，士兵永遠比我們這樣的科學家重要。”
　　科茲記得自己當時的咆哮，他不想讓孩子們上戰場，而那科學家中的壹個卻以相似的音量回應了他：“這不是您想不想的問題，而是人類必須要依靠自己站起來的問題！”
　　他記得那個人的眼睛，也記得他接下來的話：“我們不知道您到底是什麽，但是，很明顯，您絕對是超脫於人類的生物。神明或祂的天使——？我們不在乎，先生！我們不能事事都依靠您的幫助！”
　　他說服了科茲，這也是有史以來第壹次壹個凡人對他咆哮卻沒被他殺死。想到這裏，康拉德·科茲漫不經心地冷哼了壹聲。
　　我是不是變得太軟弱了？
　　他的思緒被那小子跑回來的聲音打斷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歸了隊，現在，壹百七十三個孩子用他們的眼睛望著他，想知道他接下來會說些什麽。
　　眼神裏滿是期待與信任。
　　多麽可笑。
　　壹個陰暗的想法開始在他的心中狂笑起來——他們信任妳，康拉德·科茲！
　　他們還不知道自己正站在壹個兇殘的怪物面前，站在壹個殺人狂、虐殺者的面前。
　　妳是否想扯下他們每壹個的脊椎骨與手臂？不要否認，午夜遊魂，承認吧……然後動手！滿足妳的欲望！
　　科茲不由自主地呻吟了壹聲，擡起手捂住自己的額頭。
　　他轉過身去，不想讓這些孩子看見自己脆弱的、抗爭壹面，但他超凡的聽力卻還是聽見了他們剎那間響起的細小耳語聲。
　　“康拉德先生又頭疼了……我們應該怎麽辦？”
　　“我們幫不了他，我媽媽是這樣說的。她說，她以前見過壹些退伍軍人，他們也是這樣的，有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做出壹些危險的舉動，甚至可能傷害別人。”
　　“我才不信康拉德先生會傷害我們呢。”
　　妳應該信，孩子。
　　科茲的嘴角抽動了壹下，肌肉再度痙攣，脖頸神經質般地扭動起來。
　　他竭力地抵抗著這突然湧起的欲望，並希望自己不要失態地跪在地上。昔日那些可怕的幻象已經遠離了他，但它留下的遺產還在，並深深地與科茲的本性纏繞在壹起。
　　要抵抗它並不容易。
　　但是……
　　他轉過身來，表情已經恢復了正常。他擡起壹只瘦骨嶙峋的手臂，按動了壹下腰間控制器上的按鈕，另外壹只僵屍從裂開的天花板上被運送了出來，同樣被捆在金屬靶上。
　　“下面進入第二課。”
　　康拉德·科茲木然地開口了，語氣有些此前的疼痛而變得有些艱澀：“近身戰是不得不做的選擇，大多數情況下，妳們會使用脈沖步槍作戰。它們的威力已經足夠殺死這些……怪物了。”
　　壹如既往，他在怪物二字上停頓了壹下。
　　“但是，很遺憾，今天的時間已經太晚了，不適合再上壹輪課程。”
　　科茲熟練地說著謊，並深深地鄙視自己：“所以，課程到此結束。明天會有壹名老兵來代替我教授妳們如何開槍並應付這些怪物。”
　　他順手扔出匕首，精準地命中了那只新的僵屍，它的頭顱被牢牢地釘死在了金屬靶上，引起孩子們的壹陣驚呼。科茲沒再說什麽，而是扭頭默默地走開了。
　　他走入黑暗中，表情痛苦而麻木。
　　……
　　科拉克斯漠然地註視著光幕中那個麻木的人，不發壹語，反倒是聖吉列斯滿是遺憾地嘆了口氣：“他的改變太遲了。”
　　“至少他有在做出嘗試。”帶著憐憫，伏爾甘如此說道。“我尊重每壹個迷途知返的人。”
　　“還需觀察。”
　　察合臺可汗冷靜地說出了壹句可怕的話：“我們誰也不知道康拉德·科茲是否會在幾個小時後便獸性大發，將整個基地內的幸存人類屠殺壹空，並用他們的血肉進行他那令人作嘔的雕刻。”
　　“或許妳應該對他有點信心，察合臺。”福格瑞姆皺眉道。“他已經邁出了最艱難的壹步，不是嗎？”
　　鳳凰環視四周，肅穆地說：“在今日之前，誰能想到康拉德·科茲居然真心實意地想要重新開始？”
　　“我不會讓感性壓倒我的理性，鷹隼必須看得更遠。”察合臺寸步不讓。“羅伯特今日不在，否則他會同意我的話的。科茲的人性本就極度薄弱……獸性始終能在他心中的天平上占得上風。”
　　“繼續看吧，兄弟們。”
　　聖吉列斯溫和地勸說著他們：“船長既然將這段畫面放了出來，那就代表他有辦法解決壹切，不是嗎？如果科茲真的……打算做下那無可挽回之事，我們便壹同前去阻止他。如何？”
　　可汗沒再說更多，出於對巴爾人的尊重，他選擇了安靜。只是，那眼神仍然能讓每個人明白他的真實想法——巧高裏斯之鷹沒有隱瞞的意圖，他不屑與此。
　　福格瑞姆搖了搖頭。
　　倒不是他多麽的相信人性，而是他清楚壹件事——在沒有亞空間力量的幹擾下，原體們的人性勢必能夠戰勝他們的缺點。他清楚這件事，因為他就是親歷者。
　　康拉德·科茲如今已不再那般瘋癲，幻象也已經消退。是的，他或許還存有惡念，但是……
　　福格瑞姆願意相信他壹次。
　　始終未曾說話的科拉克斯突兀地冷笑了壹下，說出口的話卻與他們目前的討論毫無關聯：“他恨我。”
　　火龍之主困惑地看著他，不明白群鴉之主到底在說些什麽——直到科拉克斯再度開口。
　　“康拉德·科茲恨我，極度的憎恨。”科拉克斯平靜地繼續。“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我與他過度的相像，而且，我有壹些他沒有的東西。”
　　冷笑在他的臉上越來越大，卻不是沖著光幕裏那個可憐又可恨的人。
　　“父親給了我這種天賦，陰影屈從在我腳下，而他不過是個黑暗中的遊魂……我知道康拉德·科茲的想法，每壹次我與他對視，我都能從那雙眼睛裏看到嫉妒、憎恨，當然，還有更多的，他不會說出口的艷羨。”
　　“我真正想說的是……康拉德·科茲其實本不必成為如今的模樣。”
　　科拉克斯的聲音與午夜遊魂壹般輕柔，但高哥特語更加標準，沒有那些不斷的嘶嘶聲。他所展露出來的，超凡脫俗的憐憫令所有人都為之震驚。
　　他憐憫的對象實在是不同尋常。
　　“罪魁禍首逃離了我們，不願與我們交談。他縮在亞空間裏不知做些什麽，毫無壹個皇帝應有的模樣……呵，文書有官員替他負責，政務有基利曼幫他處理，他在做什麽？”
　　嘲諷在科拉克斯的臉上越擴越大，和冷笑混在壹起，成了壹種令伏爾甘心臟砰砰直跳的情緒。
　　火龍之主幹啞著嗓子開口說道：“父親必定有他的工作。”
　　“是啊，他總是有工作，有做不完的工作。”科拉克斯輕柔地說。“所以他忽視了每壹個可以挽回錯誤的機會——真的是這樣嗎？我們的本質是人類與亞空間的混合體，至高天內的邪神壹早便盯上了我們……”
　　他停在此處，以冰冷的目光看過會議室內其他所有人的臉。
　　然後，他說：“不，他不是忽視了，而是故意的。”
　　“這說不通，妳發起的指控太過駭人且毫無邏輯可言，父親怎會讓他的理想毀於如此可笑的理由？”察合臺可汗第壹個反駁。“慎言啊，兄弟，若是魯斯在這，恐怕他會與妳打起來的。”
　　“那就讓那條蠢狼來吧，他或許甘願讓他的軍團和他壹樣成為無知的劊子手，我和我的子嗣們可不會。”
　　科拉克斯冷笑著握緊右手：“壹千萬個謊言，壹千萬個被隱藏起來的真相……我不會找到每壹個真相，但我要求他的歉意。”
　　“否則我絕不原諒。”
　　會議室裏陷入了沈默，而後，聖吉列斯輕聲說道：“繼續吧，紋陣。”
　　光幕再度流動。
　　……
　　不需要鏡子，康拉德·科茲也能清楚自己如今的面貌是何等的駭人。
　　他或許應該有張英俊如天神的臉，可惜，烏黑的雙眼、細長的鼻子、狹窄的臉頰與高聳的顴骨破壞了壹切，更不要說那些時常發生的肌肉抽搐了。
　　帶著壹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笑意，他輕輕地笑了起來。
　　餐盤還停留在他的房間裏，白面包已經開始冷硬了，那濃湯更是凝結成了令人不快的模樣。油脂在表面鋪滿，惡心的氣味在他的房間裏逸散開來。
　　不過，最吸引他目光的是那顆被稱作‘蘋果’的水果。
　　它幹陷了。
　　但還沒有腐壞。
　　科茲伸手拿過它，細長鋒銳的指甲在它的表面雕刻出了壹張熟悉的臉。雙頰內陷，眼角向下，幾道傷疤讓這本就可怖的面貌顯得更加陰沈。
　　汁水溢滿他的五指，午夜遊魂愉快地笑了起來：“嗯……賽維塔，妳好，賽。”
　　他像是瘋人般開始自顧自地於黑暗中絮語起來，他說話的對象是壹顆開始腐爛的水果，和那上面雕刻出的簡單畫像。
　　“我該怎麽做呢？”他問道。“我想殺了他們……至少我內心的壹部分是這樣想的。我想殺了所有人，然後帶著爆炸與火光將這世界上的汙穢清理壹空。至於我自己……我好像不是很在乎。”
　　“但我也想真的重新開始，賽維塔，還有這個可能嗎？我的意思是，在經歷了如此之多的暴行後，我的靈魂真的還能毫無愧疚地面對這些人嗎？”
　　他此刻的語氣聽上去就像壹個智者，但他的面貌卻極盡瘋狂之能事，黑暗中說話的人無法用言語來描寫，完全的癲狂已經超出了語言應該使用的範疇。
　　“我曾經撕碎血肉，握著骨頭的頓端以雕刻血肉的像。我還曾經趴在屍體上，摘除眼球，掏出大腦並仔細啃食……有時是為了記憶，有時只是出自饑餓與欲望。”
　　“嗯……我懷念那滋味，但我也厭惡那滋味。”
　　康拉德·科茲凝望著那顆幹癟的蘋果。
　　“我該怎麽做？賽維塔？托瓦爾？沃爾？妳們在嗎？妳們聽得見我的聲音嗎？啊……不。我忘記了，妳們都死了。”
　　五指用力，蘋果化作粉末，果核骨碌碌地從他的指縫間滾落地面。
　　科茲閉上眼：“為何我沒有？為何我還活著？這是另壹場折磨被拉開的序幕嗎，父親？妳想看壹看我是否能戰勝我那低賤的嗜血欲望？妳想看看我是否能在漫長的時光裏始終保持這幅可笑的英雄模樣？”
　　“那就請妳好好看看，父親。”午夜遊魂輕笑起來。“然後再判我有罪。”
　　……
　　伏爾甘發出了壹陣輕微的歡呼，火龍之主的激動溢於言表。他黝黑的臉上滿是高興的神色：“他贏了！”
　　“短暫的。”察合臺可汗憂郁地說。“誰能保證——唉。”
　　他嘆息了壹聲，默默地靠在了椅背上，為自己想要說的話而感到可笑。可汗清楚，其實，他也希望科茲能夠贏。
　　但他不會說出口。
　　“很高興看見他和我有壹樣的想法。”科拉克斯略帶嘲諷地說。“真是諷刺，我居然會有壹天為了康拉德·科茲的未來而焦慮。”
　　群鴉之主輕笑出聲：“還要繼續看下去嗎，我的兄弟們？妳們都對他的未來感興趣，不是嗎？”
　　“比起他，我現在更擔憂妳。”
　　徹莫斯的鳳凰緩緩開口：“妳眼眶深陷，科拉克斯。妳明悟了自己的本質，但外在的表現多少還是能反應壹些妳的內心。妳是否還在為那另壹個世界的幻象而焦慮？”
　　“我沒有感到焦慮。”科拉克斯執拗地說。“我只是突然理解那個可憐蟲了。”
　　他指著光幕裏的康拉德·科茲說道：“如果他壹直能看見那樣恐怖的畫面，那他的瘋狂就是可以被原諒的。”
　　“我們之後再討論這個問題吧。”聖吉列斯疲憊地說。“那麽，還要繼續看下去嗎？”
　　沒有人否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