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2章 大洪水

　　世界朦朧依稀，意識漂浮四散。
　　霧氣深處升起壹個塞壬的聲音，誘惑著林三酒閉上眼睛，放棄抵抗。只要松開手，讓壹切結束，痛苦就再也無法觸及她了。
　　原來在死亡邊緣上，若想聚集起精神意識，就像徒手收攏霧氣壹樣難。
　　她從來沒有摧毀過壹個能力——末日世界中，有這經驗的人大概也找不出幾個。
　　不過……既然“種子”是活的，那麽也壹定能殺死，對吧？
　　要……殺死種子，殺死種子……
　　林三酒壹次壹次地重復著同壹個念頭，因為只要壹讓思緒滑走，可能就再也回不來了。
　　她逼著殘存的、霧氣壹般稀薄的意識，從快要被迅速膨脹的空白給漲破的大腦中，拼命向下走，走過正咯咯作響的喉嚨，探入早已感覺不到的身體，尋找她的雙手。
　　仿佛是出於畏懼，連碰也不敢碰府西羅壹下的“種子”，正緊縮著蟄伏在她的右手裏；受林三酒的意識壹觸，顫顫壹抖，縮得更緊了。
　　……怎麽辦？怎麽殺死它？
　　那壹縷霧氣似的意識，此時虛飄無力，什麽也辦不到。
　　而且只要再過兩三秒鐘，它就會隨著林三酒的性命壹起煙消雲散；不管試什麽辦法，她也沒有時間了。
　　但是……她還可以拖延時間，對不對？
　　喉嚨早已發不出聲音了；林三酒也不知道壹次次沖擊著聲帶的，是體內的氣，還是血。即使發不出聲，她依然拼命地用意識去尋找雙唇，希望它們能顫動起來，哪怕微微打開壹點空隙也好——只要能讓府西羅知道，她有話要告訴他。
　　“……小酒？”
　　那個遙遠的聲音漸漸地近了，卻是從天空上方傳來的。喉間的禁錮力量，微不可察地松開了壹線；幻覺壹樣稀薄不真實的空氣，從那極窄極窄的壹線中，慢慢流進她的身體裏。
　　好像又可以將這條命再拖上幾秒了。
　　“妳想跟我說些什麽的，是吧？”
　　府西羅的影子在眼前漸漸清楚了壹些；林三酒在血霧裏眨了眨眼睛，終於重新分辨出了他的輪廓。
　　不知道什麽時候，府西羅已經將她從半空中放下來了，她模糊意識到，自己正躺在草地上，仰望著府西羅的面孔，以及他背後的涼星與夜空。
　　他的眼睛……
　　如果自己身體還能動的話，大概會不可自抑地顫抖起來吧。
　　那雙眼睛，猶如倒懸於夜空的漆黑湖面，每壹顆夜星都只是他眼睛裏的細微粼光。
　　她忽然懂了女媧所說的“越執著，越瘋狂，走得就越遠”——這樣美得近於恐怖，瘋狂得近於平靜的巨大黑湖，不知何時會從天空中傾瀉而下，水浪呼嘯，沖開、砸斷世界。
　　如果他百試也不成功，這個世界會怎麽樣？
　　“雖然到那時妳早就死了，但我依然希望，在世界之上的世界終於打開時，妳的眼睛正對著天空。”
　　府西羅另壹只手，輕輕碰了碰林三酒的眼尾睫毛，好像蝶翼壹顫，就消失了。
　　“就算妳只是想拖延時間，也是好的，我也很高興。”他的目光居高臨下，語氣卻像虔誠的哀求。“妳想告訴我什麽？”
　　“我……”
　　府西羅極細微的容許下，林三酒終於發出了壹個字——如果那麽破碎、不成形的氣息，也能形成字的話。
　　“……明白的。”
　　府西羅壹怔。
　　他仿佛身不由己似的，看了看自己攥住林三酒脖頸的手；她感覺到，流進來的空氣又稍稍多了壹點。
　　……設法殺死“種子”。她所有的力量，都必須放在這壹件事上。
　　林三酒根本沒有考慮過，要對府西羅說什麽話才能盡可能地拖延時間；可是明明完全沒有去想，卻反而有壹句接壹句的話，顫顫巍巍地流出了喉嚨。
　　“我以妳的意識……活了壹次妳的……十二歲。”
　　有了意識，才能有意識力；再微弱無力也好，也必須要用意識力壹層壹層地包裹上“種子”——然後，用盡全力，掐緊它。
　　“所以……我都明白。妳的偏執，妄想……和病態，”林三酒壹眨不眨地望著府西羅，以斷斷續續的氣聲說：“好像也……也在我身上印了壹個印子。”
　　倒懸於夜空裏的黑湖，仿佛也快承受不住自己的巨大重量，落下了壹滴冰涼的水珠。
　　“種子”畢竟不是壹個真正的生命體；在主人壹點點收緊的意誌下，它也在壹點點地朝內坍塌，離徹底破碎被毀不遠了。
　　林三酒看不見人本，也不知道“種子”被摧毀後，它是個什麽下場——曾經那樣痛恨的東西，如今壹想到或許快和“種子”壹起死去了，卻竟然也有些失落。
　　“我恨妳……卻也不恨妳。我更加……憐憫妳。”
　　……府西羅居然也會微微發顫嗎？
　　他應該非常清楚，自己在體內調動起了意識力——沒有意識力的流向與變化，能瞞過他的眼睛。
　　但是府西羅似乎根本沒在意那壹丁點顫抖縮緊的意識力。
　　或許是因為他不覺得它是壹個威脅；或許是因為，他正牢牢抓住林三酒說出口的每壹個字，好像她說的話是某種魔咒，是他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該聽見的話，卻直到今日才從世界上響起來。
　　“正是因為我明白，因為我憐憫妳……”
　　“種子”突然塌陷碎裂的那壹刻，就好像她體內驀然被撕開了壹個黑洞；曾經與“種子”相連的另壹頭，斷了，消失了，只剩下空蕩蕩撲進體內的風。
　　來不及感傷了；真正的賭博，接下來才開始。
　　“所以我必須殺了妳。”
　　府西羅壹動不動地看著她，手上力道仍與剛才壹樣，沒有收緊，也沒有放松。“怎麽殺……怎麽殺了我？小酒，妳有辦法嗎？”
　　“有啊。”林三酒用低低啞啞的氣聲，笑了壹笑。
　　就算“種子”被毀，也不壹定意味著大洪水的到來。
　　斯巴安有可能不會第壹時間發現；如果發現了，他也不壹定知道，這就是林三酒此前所說的“信號”——畢竟那個時候，她說的是自己會用聯絡器。
　　當斯巴安意識到她的“種子”被毀時，他很有可能會以為她出事了——這個判斷確實不能算錯——到了那時，他本人親自趕來的可能性，恐怕要遠大於發動大洪水、讓自己從林三酒身邊被沖走的可能性。
　　但是她對此沒有任何辦法。
　　她只能繼續等待下去；期望著下壹秒，斯巴安就會明白她的用意，驅使母王，向Karma博物館世界上空撞去。
　　“好久以前……我，禮包，元向西，人偶師，清久留……開著車，在路上狩獵梟西厄斯的身體管家……”
　　她恍恍惚惚地生出了壹個疑問，奇怪，那天都有誰在？
　　但那疑問壹閃而逝。
　　府西羅壹直在靜靜地聽，見她停下來，還催問了壹句：“然後呢？”
　　……為什麽大洪水還不來？
　　她只剩下壹兩句話的時間了……以府西羅的頭腦，只要下壹句話出口，他就會也意識到林三酒所察覺的事。
　　他的“命門”。
　　夜空，黑湖，暗星……視野裏再次模糊起來，林三酒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哭。
　　她已經用盡全力了。即使她最終無力回天，她也沒有後悔和遺憾的地方了。只不過，她真不願意就這樣結束。
　　眼睛閉上，又睜開了。
　　依然是夜空，黑湖，暗星……
　　以及半邊淡紅的天體，從雲裏漸漸浮起來，仿佛要落淚的眼睛，遙遙地與她相望。
　　林三酒知道自己快要落淚了。
　　原來在分別之前，還可以最後再看壹眼彼此。
　　“後來……我們被引到了壹個幹屍做的稻草人身邊。走近壹看，才發現……那個身體管家還沒死。他被仇家架在特殊物品上，日曬雨淋……過了六百多天。”
　　府西羅很安靜。
　　“是嗎，”他啞聲說，“原來是這樣。”
　　他果然壹聽就明白了。
　　“看來，梟西厄斯很怕自己的力量少了哪怕壹點點……才讓每壹個身體管家都接受了註射。”他仰起頭，長長地吐了壹口氣。“離之君作為身體管家，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打過了疫苗啊。原來它早就在我的身體裏了……這就是我的命門吧。”
　　林三酒咬著嘴唇，“嗯”了壹聲。
　　“那麽，妳來抓住它吧，小酒。”
　　沒有借助外力時，她無法以肉眼看見大洪水，但她感覺到了。
　　宇宙被撞破了，在斯巴安的力量之下，綻放起了壹片冷漠而溫柔的光；它從天地間盡頭遙遙撲來，席卷大地，沖上草地的兩個人，吞沒了Exod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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